读书 | 存在即合理，又何必纠结——读格非新作《登春台》

　　“宇宙中充满着各种基本粒子，像什么夸克啦，轻子啦，规范玻色子啦，希格斯玻色子啦，还有什么引力子啦，不一而足。它们一刻不停的微弱振动，赋予天地万物以能量。如果我们将这种振动的规模放大无数倍，即可想象出钟摆或秋千的振幅和频率。同样，像万花筒般运行的天体亦复如是。正是它们机械的、周而复始的旋转，才转出了寒暑推迁与昼夜相代。”茅盾文学奖得主格非最新长篇小说《登春台》的第二段，他提到宇宙，从而引出“时间”，带出人物和故事。

　　宇宙给我们直观的感觉，是头上的太阳和脚下的地球。科学家说地球在银河系中以1年69亿公里的速度狂奔，它是机械自动式的，还是被牵着走？若是后者，那被谁牵着走？我们的人生是一条长线，无数次在无数个地方拐弯，是和地球一样被推着拐了一下吗？“这世上的事，从来都不是按照你想的那样，先有原因，后有结果，跟下棋似的，你下一步，我下一步。不是这么回事。事情如果应该发生，它自己就会发生。我们用不着预先替它操心。”小说里的四个主角之一窦宝庆这么说。

　　《登春台》有目录，序章之外，第一章是沈辛夷，第二章是陈克明，第三章窦宝庆，第四章是周振遐，最后有个附记。从目录里可以看出，这四章写的四个人，是小说的四个主角。这种一章写一人的手法，几乎把全书的爱平均分给了这四个人，该做法比较有意思，侧重点不同事实上纠葛在一起。

　　小说序章介绍周振遐，说他是神州联合科技公司前董事长。这个公司是四个主角交汇的平台，分别来自江南笤溪村、北京小羊坊村、甘肃云峰镇、天津城的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周振遐在平台上，或者在来平台的路上演绎各自的人生线条。

　　沈辛夷是姥姥养大的留守儿童，母亲偏向于弟弟，父亲身子弱家庭地位低，看上去优雅具有书香气的名字也只是因为姨妈看到了门前的辛夷树随口起的。存在感低的她初中春游时被猥亵了，加上其母到学校大闹只为获得赔偿，在少女阴影里加了一大块黑点。在她的一生里，母亲如影随形，高考时偷偷修改了母亲填写的志愿离开南方到北京读大学，依然逃不掉原生家庭的黑洞。弟弟借了高利贷，母亲需要钱让她去想办法。一个女大学生能有什么办法？她接受了一个住四合院的北京老头儿的包养。有钱有闲的老头因为心底最深处的绝望而自杀，让她需要心理治疗。在老头的丧礼上遇见陈克明，当了几年高中老师后，她辞职加入神州联合科技公司。

　　陈克明高考失败，在北京这样的地方读了个民办三本学校，领了一本教材读数控机床。毕业后，他先是帮表兄收保护费，与尹静熹结婚后，在同学帮助下干建筑，有了初步的积累。在一个项目进行时，讲给了养大尹静熹的舅舅听，结果被其介入，甚至被算计，赔了个精光。没办法去开黑车，他在偶然的情况下固定为神州联合科技公司董事长周振遐开车，并顺其自然加入其公司，最后被培养成接班人。陈克明转运后，遇见了各种“一夜情”的机会，天天默念克制克制，最后终于“一夜情”了：“明知不应该做，却偏偏去做。”最后离婚也成了必然。

　　在写窦宝庆时，格非用了第二人称的写法，烧脑的瞬间让我进入那个爱写信的年代，“你”遍布整个信纸。窦宝庆被警方抓获后，记者用了两年时间跟踪其案件，写的特稿用第二人称，该特稿就是小说写窦宝庆的这一章。窦宝庆杀了奸污自己姐姐的男人后莫名其妙来到北京，学开货车全国各地跑，因卡车公司被神州联合科技公司收购，他成了董事长周振遐的司机，甚至一度进入周振遐接班人的名单。他和公司高管郑元春在经历不伦之恋时，被要求讲故事，结果讲出了心底里最隐秘最黑暗的那件事，最终去了监狱。事情一直在推着窦宝庆走，离开甘肃后的好运非常明显，然而心底里的阴影始终消除不掉，灵魂游戏总是失败。

　　周振遐在天津工作、成家，过着平静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与其妻性格不合，导致其出轨，后离婚，儿子则留给了对方。大学同学、好友蒋承泽创业，将他拉到公司中。蒋承泽因癌去世，他成了神州联合科技公司“老大”。站在时代的风口上，也在他管理下，公司业绩蒸蒸日上，然后顺利退休，小说笔墨大笔幅写他养花和一个女人纠缠。四人里，周振遐是应该是作者用心最多的人物，他的某些思考是格非自己积淀的结果，在某个“吉瞬”时刻，“他不再为未来担忧；不再为过去所受到的伤害和屈辱而痛苦；不再为啃噬他良心的道德上的种种过失感到后悔和内疚。他愿意原谅任何人，愿意忘记一切事情。有那么一阵子，他的心幕被打开了，藏在后面的东西也不再让他害怕，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鸟那样自在。无所用心的光阴，绵延在所有事物之上”。

　　小说写这四章，每个章节的叙述方式和笔调均有区别，第一章算正常，第二章用的是第一人称写法，第三章是罕见的第二人称叙事，第四章的时空经常切换让读者感受到不稳定的人生。这让我想起格非的《小说叙事研究》，是不是《登春台》是其论文的实践版？他的老练的文笔，丝毫没有让人感觉到不和谐。

　　在神州联合科技公司这家大公司，四个人形成了“成功四重奏”，达成了无数人追求的目标。这家公司，这个时代给了他们最体面的生活和形象，看起来“登春台”了。从他们的人生线条轨迹来看，其成功极具偶然性，这是作者故事设置的，不是生活中人人都会遇到的。然而小说好像一场会议，内容各有各的叙述，看起来乱糟糟的，与和谐的“登春台”不符。

　　实际上，他们的记忆千疮百孔，过去留下了一个个黑洞。就算“成功遮千疮”，他们自己想和过去切割，从此各不相干，我们闭着眼睛稍微思考一下就知道这不可能。他们体面背后还有不少裂缝，沈辛夷努力摆脱原生家庭，但她弟弟若走投无路看她在一家大公司有不低的地位，会不会找上门来？答案是肯定的，甚至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哭闹上吊都会来。陈克明在知道离婚的妻子生了孩子后，才感觉自己可能患有不育症。有人说资产一亿到十亿的成功人士在不停地生孩子，以期后继有人，陈克明这个无子女的大公司董事长心中会足够阳光吗？窦宝庆更不用说了，在坐牢，家里还有个老父亲，尽管公司定期有笔款项送过去，但他们家积攒的黑暗面太宽了。周振遐那个在天津的会赌博和嫖娼的儿子，时刻盯着他的财产呢。

　　神州联合科技公司有个哲学读书会，陈克明主持其工作开始高管之旅。清华大学教授格非喜欢在小说里植入哲学小镜头，这也是明证。《登春台》引言：“在那里，最响亮的闲言与最机灵的好奇‘推动’着事情的发展；在那里，日日万事丛生，其实本无一事。”也来自哲学家海德格尔的经典著作《存在与时间》，它是其笔下最为精彩的段落之一。“登春台”和他们四个人的具体情况之间，不是悖论，这是人生。我们可以不理解陈克明这个生活和事业双失败者开着黑车拉生意居然拉到了周振遐这个大公司董事长，在私生子传闻中一步一步登顶，但我们和作者都清楚黑格尔说过“存在即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