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的念想
2024年08月20日
上大学前,我向来是讨厌温州的。讨厌也有各种理由,气候的湿热,高涨的物价房价,内卷的教育等等。像每个年轻人一样,我憧憬大城市的耀眼,雄心勃勃地发誓要走出去。
后来,我确实离开了温州,录取的学校还出乎意料的远。去北京的飞机上,我心里激动,想着这是我在温的最后一个夏天,以后再也不用忍受高温湿气梅雨了。但是,现实很快就给了我重重一击。外面并不如想象那般好,我以为躲避了高温,实际上北京5月气温就高达37度,整个春夏会伴随着暴雨冰雹雷电等极端天气,并且还有新增生存挑战:零下十多度的冬天。秋冬季节,学校常常停水,晚上洗不上澡也是寻常。北京为疏解功能把高校迁到六环外,每次进城需要两小时,地铁上漫长、拥挤、疲惫。于是,我又开始想念那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一个没有严冬的地方。
一个夜晚,冬日,地上积雪未化,大概是学业压力较大,我冒着寒风冲出图书馆,想找个地方独处,平静情绪。脚步在狭小的民大转换,但是始终没有目的地,教学楼前的草地,路灯下的座椅,都不是我的容身之地,我想找的,是一个让人放下警惕、卸下伪装、轻松自在的地方。我可以向它倾诉,和它一起思索,在这里却怎么也找不到。忽然想起,高中时学倦了,便蹲在河边出神,繁乱的思绪总能随风飘散,头顶的榕树嵌着天空,随风摆动,缄默安稳,岸边落叶漂浮,树枝长出的根扎入水面,河上偶有来往的船只,船夫双手运浆,一圈圈涟漪不紧不慢地漾向四方,缓缓趋平。另一头便是三垟湿地,朝远处望,水边是向地平线延展的芦苇荡,茂密的树丛里藏着几间竹屋凉亭,一棵尤其高大的树耸立其中。毕业一年后我才知那是一个电线杆,却形成了湿地上最独特别致的风景。只要站在河边,一呼一吸和水波同频,内心便会像水面一般平静,湿地容纳了我三年太多泪水,倾听了一腔腔失望和不甘。翻动记忆,我才发现民大没有湖,北京没有河,我想了很久,只想到故宫外的人工护城河。干旱的平原只由水泥路隔开区域,冰冷而乏味。但是温州不一样,三步一桥,五步一河,水似乎是长在人的生命里的。我儿时最早的记忆,就是坐在外婆家的门槛上,看着门前宽阔的塘河流淌,白鹭停在水上,又拍动翅膀飞走了。在水边长大的人,怎么离得开水呢?
旁听的古代文学史课上,老师曾讲到一句“日暮客愁新”,即每天的思乡之情都是新的、具体的、不断的,我顿时感同身受。看到食堂辛辣酱味的菜,我会想起温州;听见狼嚎的风声,路灯咯咯颤抖,我会想起温州;在沙尘暴空气污染严重的天气,我会想起温州;一个月第三次停水时,我会想起温州,很多很多次。当老师带过谢灵运的诗歌时,我在找记忆中的影子,写江心屿的“云日相晖映,空水共澄鲜”,讲到孟浩然的“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实是惊喜,我在诗里回了趟故乡。
北方无趣得很,很多节日都用饺子糊弄过去,不像南方有丰富多样的吃食,糯米制成的面点都是我的最爱,绵密黏稠的口感,很有嚼劲,不论是麻糍汤圆还是清明饼,都让我期盼每个节日的到来。冬至时,留在省内读大学的老同学纷纷晒出一碗圆润饱满的麻糍,黄豆粉裹着每个毛孔,看着照片都可以想象那甜甜糯糯的滋味。而身处北方的我境况悲惨许多,食堂大门上只贴着冬至供应水饺,顿时使人恼火,想冲上街找个北方人理论麻糍和水饺。最后在食堂里狠狠瞪了一眼水饺,扭头就走,仿佛吃了它就是背叛我南方人、温州人的身份。北方无法欣赏糯米的可爱,无法品尝麻糍、芥菜饭、清明饼,实是令人惋惜。
放假后,我到了长沙旅游。橘子洲头,我想的是江心屿的双塔并立、小桥扁舟;岳麓山顶,我心头是雁荡山的奇珍异石、巍峨峭壁;五一广场,我忆起的是五马街的老牌小吃、车水马龙。忽然觉得,外面的世界大同小异,山都只是山,河都只是河,每个城市是那么相同,再壮丽的风景看多了,心里就自动把它们划进一个个地貌类型罢了。作为游客我匆匆赶来又急急离去,只有温州是不同的,它是我的城市。
离开温州后,我才看见它的好、它的美、它的强。读《温州人的大历史》《跨越边界的社区——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这些书,让我不得不敬佩温州与温州人。他们从“七山二水一分田”的环境中闯荡出来,走遍千山万水,说尽千言万语,想尽千方百计,吃尽千辛万苦,不靠政府,不靠资源,只靠自己。
想温州时,我只是反复浏览回温的车票,然后理智地告诉自己性价比过低不要做蠢事。但是,温州仅仅是浙江南部那块起伏的土地吗?它应该不只是地图上的大小,因为温州人在温州之外早已建造了很多个温州。
我一直觉得,温州是中国的,但温州人是世界的。无论我走在哪里,都会有温州人,那无论在哪,我都已回家。
编辑: 马慧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