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 山药

　　腊月里的寒气逼近玻璃窗却进不来，我站在厨房暖黄的灯光下，与一根足有臂粗的山药对峙。刚从蛇皮袋里抽出的根茎裹挟着潮润的泥土，细碎的土粒簌簌坠落在瓷砖地上。山药从地里挖出，只抖掉泥土，并未洗净。再怎么抖，总还有泥土舍不得走，打算在我的厨房里落户。我自然不允许此事发生，事后定要打扫干净。这让我想起年少时住的落地房，跑到门口撒再多的泥土也不怕。

　　冬日，我的早餐组成里有芋头、番薯，也有山药。

　　我左手拿着山药，右手的小刀朝着皮削去，刀刃与粗粝表皮相触时发出“沙沙”的闷响。削一下，山药转一下，大概半个或者三分之一大小的皮离开。温州本土山药的表皮宛如老农的手掌，沟壑里嵌着经年的风霜，每削半圈就得转动手腕，暗褐色的外皮下渐次露出晶莹的肌理，黏液顺着刀背蜿蜒成银丝，在灯下泛着光泽。削至中段时，左手虎口已沾满泥浆与胶质混合的浊液，黏腻的触感让我想起儿时在塘河畔摸河蚌的触感。

　　我将削好皮的那块山药切下来，轻轻置放于水槽。先将小刀清洗，再捧起山药，附于其上的浊液洗不掉，在水流冲击下再将薄肉刮走才成一方完整世界。取玻璃碗，让山药在其内浸泡一夜，省去第二天一早的匆忙。

　　剩余的山药，我再拿回原先的袋子里去，刀口处自己会结痂，不用特别处理，再次削皮时削掉即可。这让我的大脑里出现父亲种植山药时的情景。

　　“切口要蘸满灰，就像给伤口敷药。”父亲边说边示范，布满裂口的手指在灰堆里翻飞。那些棱角分明的种块经过他摆弄，竟显出奇异的秩序：每个截面均匀裹着灰褐色粉末，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的甲虫。我后来才懂得，这朴素的智慧里藏着微生物博弈的玄机——草木灰的碱性既能防腐，又为萌芽积蓄养分。前几年，我在飞云江流域一个菜市场门口看到山药种块集体亮相。农民在卖出芽的山药种，和父亲做的一模一样，一个一个芽头朝上摆在摊位上，不时有人询问价格并购买回去种植。买种的人多是周边农户，他们挑选时总要掂量芽苞的肥瘦，像在估量未出阁的姑娘。有个穿雨鞋的大婶捧着种块喃喃：“得选芽头朝东南的，接阳气。”我想起父亲曾说，山药入土的角度要和地脉走向一致。

　　浸泡过夜的山药褪尽了锋芒，通体泛着象牙的温润。晨起掀开玻璃碗，黏液在清水里舒展成蛛网，捞起时滑腻如握锦鲤。刀锋切入时的阻滞感令人愉悦，截面渐次露出雪花岩般的肌理，间或夹杂着淡红的丝络。定时三十分钟，时间一到夹到碗里，我的早餐成型了，原始的清甜自会从绵密中渗出，在舌尖铺开一片云雾缭绕的梯田。

　　山药，突出一个“药”字。“山药，中药材名。本品为薯蓣科植物薯蓣的干燥根茎。11～12月采挖，切去根头，洗净泥土，用竹刀刮去外皮，晒干或烘干，即为毛山药。选择粗大的毛山药，用清水浸匀，再加微热，并用棉被盖好，保持湿润闷透，然后放在木板上搓揉成圆柱状，将两头切齐，晒干打光，即为光山药。”原来，它就是药，在《神农本草经》《别录》《药性论》《食疗本草》《日华子本草》《伤寒蕴要》《本草纲目》里有记载，《本草纲目》说山药益肾气、健脾胃、止泄痢、化痰涎、润皮毛。

　　那年深秋，我到大罗山上采风，回程在金河水库边偶遇挑山药农人，他的裤脚沾着两种泥土——山腰的红壤与谷底的黑土。他的扁担吱呀作响，两筐山药随着步伐轻颤，露水从缝隙滴落，在石阶上连成断续的银线。他停顿下来休息，我乘机看他挑的山药。他说红薯是种在村里历史悠久的山园中。温州话“红薯”，是山药的一种，温瑞平原中部的人都这么叫，有时候也叫“薯药”。这种山药是我父亲当年种的品种，果肉呈红色，烧汤时显现，大概为“红薯”来由。后来才知这是“血薯”的变种，旧时专供产妇补血，如今在超市见到真空包装的“铁棍山药”，总觉得少了泥土的体温。

　　我和他边聊边挑出两只个头大、表面稍微光滑的山药。他说大罗山的雨水均匀，那块地也被他耕种、保护多年，种出来的山药都非常大。他拿了一个尼龙袋给我装山药，两只就装满了。

　　我食用的山药，更多来自岳父岳母。

　　步入不惑之年，我的肠胃愈发钟爱大地的馈赠，餐桌上的主角随着季节更迭而变换。有些自己种植，比如玉米、土豆和番薯，而芋头需要水，种山药没根据地。岳母知悉我爱吃山药，遂买出芽的种块种植。他们将收获的山药送到我家，铺平我家阳台。阳台很快成了山药军营，长短粗细各异的“士兵”列队待命等挑选。

　　岳父岳母种的这种山药，叫糯米山药，果肉呈淡黄色，具有糯性与韧性口感，黏液特别多。蒸熟后咬起来不黏，特有的草木清香随热气漫上鼻尖，我从来不会吃腻。糯米山药在文成种植较多，口感最地道。岳母计算着时间，觉得我家糯米山药该吃完了，她让岳父拿蛇皮袋乘车去文成买，再让我妻子带回家。

　　今冬寒潮几度南下，我家锅里始终滚烫着山药。岳父岳母用布满茧子的手，把温热的土地，一节一节种进了我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