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味

　　清晨六点的薄雾还未散尽，桥底下小菜市场门口的三岔路口已铺开市井的喧闹。卖豆腐制品的小三轮车碾过露出石头的水泥路，炸油条的香气与鱼腥味在晨风里纠缠。在这市声鼎沸的旋涡中，那辆锈迹斑驳的货车早早泊位，自顾自地摆放货品。

　　水果是常见的消耗品，在高档小区、山乡农村以各种载体显现。摊主是典型的新温州人，黧黑的面庞刻着经年的风霜。他卸货的动作行云流水般带着韵律感：四块木板往车斗两侧“啪嗒”一放，几十个塑料筐便次第铺陈开来。暗红的苹果挨着青翠的冬枣，阳光玫瑰葡萄在晨光里泛着翡翠般的光泽，最外侧永远摆着当季的时鲜——春日的草莓笼着水雾，盛夏的西瓜剖开赤红的承诺，秋老虎肆虐时金黄的柚子垒成金字塔。

　　“来啦？今朝冬枣甜过初恋咧！”摊主的吆喝带着戏曲念白的腔调，尾音总往上挑，此类话语随手拈来。主顾多是挎着菜篮的阿婆，她们粗糙的手指掐捏果实时，摊主的眼角便漾起笑纹。有次我见他替佝偻的老太抹去零头，顺手往她篮子里塞了把龙眼，“给孙子尝鲜”。那龙眼青里透红，像裹着晨露的玛瑙。

　　日头攀上中天时，菜市场如同退潮的滩涂。摊主发动引擎的轰鸣声惊起灰尘小旋风，小货车载着半车水果，沿着村道缓缓而行。轮胎碾过晒蔫的菜叶，在柏油路上拖出蜿蜒的汁液痕迹，最终停驻在村中心的“饮食江湖”——面馆和小饭店之间的马路上。

　　此时的水果摊换了副面孔，塑料布铺就的地摊上，青皮甘蔗垒成碉堡，剖开的西瓜像大地裂开的红唇。穿工装的食客蹲在马路牙子上啃瓜，汁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尘土里砸出深色的星子。

　　暮色笼罩大地时，小货车的尾灯在村口亮成两点猩红。夜排档的霓虹将招牌染成紫色，孜然味的烟雾里，他的摊位像座孤岛。塑料筐换成了简易灯带，暖黄的光晕中，冬枣泛着釉色，香蕉弯成问号。他常支着手机看抗日剧，音量调到最大，枪炮声与碰杯声在夜色里厮杀。好像他的摊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相比摊位，超市水果区琳琅满目，像精心设计的剧场，蛇果在射灯下红得妖冶，车厘子躺着宛如血珀，连皱褶的百香果都排列成放射状图案。有次我错把木瓜当芒果，皆因价签上的艺术字太过缭乱。回家削皮时才惊觉，那鹅黄的果肉像张嘲笑的脸，被儿子嘲笑许久。

　　有段时间为方便，经常光顾超市买水果，苹果乃大头。盖因苹果是早餐组成部分，大则一人半个，小则一人一个。某天发现标签纸覆盖的腐烂处，像隐秘的创口在刀锋下现形。苹果溃败的果肉渗出褐色汁液，顺着料理台流成小小的忘川。自此经过超市水果区，总觉得那些光鲜的表皮下，都蛰伏着溃烂的谎言，从此拉进黑名单。

　　儿子走读得准备夜宵，吃肉怕胖，遂选择水果。跟着季节走，芒果、火龙果、樱桃、香蕉等都在可选范围。租住小区楼下的便利店卖水果，摆在店门前却带点诗意，老板娘讲话音量高穿透力足。那晚我为备考的儿子买火龙果和苹果，老板娘在称重时突然“哎呀”一声。她捏着个苹果转向灯光，果皮上的霉斑在光线下现出蛛网状纹路。“这个被压伤了，我给您换。”她转身时马尾辫扫过货架，在节能灯下舞成金色的尘。

　　水果易损，大概进货也谨慎，某天芒果、火龙果缺货。我正要转身，她却突然弯腰从柜台底下掏出串香蕉。那香蕉其貌不扬，青黄交错的表皮布满褐色斑点，像长满雀斑的少女。老板娘掰下五根用袋子装好说送我吃。香蕉皮撕开的瞬间，月光般的甜香溢满整个厨房。

　　或许每个水果摊都是城市的切片显微镜，摊位车斗里迁徙的四季，超市冷光下的完美假面，便利店柜台传递的温热人情。当我们谈论水果时，何尝不是在品尝生活的千般滋味——那些甜蜜与溃烂，算计与温情，都在齿间化作生命的汁液，滋养着平凡日子里细碎的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