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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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的水晶灯将宴会厅切割成无数光斑,亮的亮暗的暗,我在光影迷阵里寻找自己的坐标。我的目光好像慢速的雷达,扫过坦克大小的桌子,碰见熟悉或者曾经熟悉的人则稍作停顿。
“雷达”在那张桌子的每张脸上停留,这里坐着整整一桌父辈,每道皱纹里都蛰伏着我竭力封存的往事。找到位置,赶紧拿杯子倒进随身带的凉白开,端起来走向那桌。
“叔叔,我敬你!”“阿姨,我敬你!”在轻柔的温州话中,我一位一位敬过来。凉开水在玻璃杯里漾出细小漩涡,这些称谓如同祠堂门楣剥落的漆字,每念出一个,就有尘埃簌簌落下。轮到表婶时,我的杯子还未到她面前,她带着金属刮擦锐利的嗓音传过来:“阿汉,你还认识我吗?”
经历无数个不眠之夜后,我的社交版图不断坍缩,像张被火舌舔舐的宣纸,几乎不参加亲戚家的宴会。如今栖居在城郊,种菜读书,与旧识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时差——足够让往事氧化成安全的标本。宴会和酒关系密切,而我久不曾酒,从心底里排斥参加宴会,多吃一点也会肚涨无所适从。母亲固执地维系着血缘的经纬线,多次语音督促我参加此宴会,并说顺便接送她。她的语气让我脱离不了人情引力,无奈放下书本奔赴忽远忽近的目的地。
表婶的诘问像块试金石,既测我的记忆成色,也验她自己的存在痕迹——我们都害怕成为对方回忆里褪色的剪影。表婶的老公,是我父亲的表兄弟,年少时常遇他们夫妻。她的声音大,性格外向,总觉得她无所畏惧。听到表婶这话,我笑着说:“当然认识啊!表婶,我敬你!”这个“敬”字,把所有的时间和空间消除掉,连上一个终点。
几天后参加表弟婚宴,舅舅多次提醒,把我从玻璃房里拉出。依然端着凉白开的我遇见了表姐——表婶的大女儿。依稀记得那年她出嫁,我蹲在晒谷场数蚂蚁,她塞给我的糖果在掌心化开,黏住了整个夏天。我的杯子还未举起,表姐开口说:“阿汉,你还认识我吗?”
此刻同样的问句从她唇间溢出,恍如隔世回音。在玻璃房里晒多了太阳,我卸下所有伪装,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对待人和事,该真诚就真诚,该拒绝就拒绝。我愣一下,脱口而出:“你妈妈前几天也这样问我,我怎会不认识你呢?”
表婶和表姐的话翻译过来就是:“阿汉,好久不见。”表婶十几年没见,表姐几十年没见,她们在我的记忆里是符号,只要一碰到,马上活跃起来,和眼前的人对等。
她们的话翻译过来也可以是:“阿汉,再不见,就真不认识了。”人老了,各种功能退化,有可能熟悉的人陌生化。去年初遇见一尊敬的长辈,他的眼睛看着我,我却在走失在他的大脑里。我为此惆怅许久,一条高速前进的道路到此为止。
我开始理解亲戚们为何执着于“认不认识”的确认。她们用重复的诘问织网,试图打捞正在沉没的记忆之舟。而我这尾出走的鱼,鳞片上沾满网外的水藻。
我打开被我设置消息免打扰的亲戚群,点进去一个一个看过来,记忆好像拉动的网线,忽然领悟表婶们的诘问皆是慈悲——她们在时光洪流里抛来绳索,怕我彻底漂离血缘的锚点。或许该重新校准社交的尺度,在书房与宴会大厅之间,辟条容得下蜗牛爬行的小径。
编辑: 马慧琼
本文转自:瓯海新闻网 ohnews.cn